找回丹路部落消失的文化:Kitulu品格營與歲時祭儀

文/王章逸
7進入丹路部落前回先遇到三個偌大的原住民人頭石像 (攝影/王章逸)

 

2017年八月溽夏,獅子鄉丹路國小傳來嬉鬧笑語,十幾位小孩跟大學生在校園間穿梭,《kitulu[1]品格營》在8月10至12日於丹路國小舉辦。同一時間,一旁的部落活動中心則有熙攘人群及原住民族古調傳來,丹路部落也於8月12日舉行歲時祭儀。兩者看似不相干的活動,都是丹路部落族人為文化復振所做的嘗試。

 

kitulu品格營的創辦與起源

Muni Pasasuan是丹路部落的青年,也是《kitulu品格營》的創辦人之一,現正就讀國立東華大學教育與潛能開發學系。年紀輕輕的Muni眼神堅毅,在訪談過程中沒有大學生的嬉鬧氣息,取而代之的是在成熟穩重的語調下,訴說他對於部落及營隊的想法。

8與Muni Pasasuan在丹路國小談論營隊及他對部落的想法 (攝影/王章逸)

 

詢問她當初為什麼會舉辦這個營隊,其中一個原因是來自於成長的經驗。因為家人的因素,常常必須面對爭吵、家暴等問題。長大後接觸基督信仰,在家庭累積的恐懼才找到出口。創傷使得他更相信宗教的力量,而品格營隊的源頭,便是從他接觸基督信仰中,相關的品格課程而來。

除了宗教,品格營也自於他在部落的看見。大學時期,他參加了部落的課輔與短宣。他發現,因為部落的隔代教養、貧窮等結構性問題,部落的孩子小時候天真可愛,長大後卻都變了樣。因此,他希望可以透過營隊,讓部落的小孩認識良好的品格與部落文化,藉此讓部落的小孩有更多可能的發展。

9第二屆kitulu品格營的大合照 (攝影/王章逸)

 

營隊中的文化追尋:我不知道在丹路要怎麼做,我連丹路從哪裡來的都不曉得。

今年《kitulu品格營》的標的為madjaljun與pasiav [2]。透過遊戲與活動的設計,讓小孩不只知道品格,而是體會品格。例如利用故事闖關的方式,讓小朋友一邊進行遊戲,一邊在遊戲中置入相關的品格故事。營隊希望在短短的營期,能夠以生活化的方式將品格內化在學童的思考之中。

除了品格的宣導之外,營隊未來也想融合文化面向的學習。營隊的作法是將族語融入在營隊的課程中,除此之外,也將跟南排灣族密切相關的牡丹社事件放置於營隊的內容之中。然而,當Muni在部落田野調查後想做更多嘗試,發現要在丹路談文化,是一件很困難的事:「我們也希望可以做文化的東西,但是老實說我們在丹路找不到一個特色。」同樣參加品格營,就讀東吳大學法律系的部落青年余孝謙,對於營隊文化課程的籌辦,也有同樣的看法:「我不知道在丹路要怎麼做,我連丹路從哪裡來的都不曉得。」

在排灣族中,南排灣的文化流失尤其嚴重,由於地理環境較容易跟異族接觸,經歷荷蘭、清朝、日治時期,大多數的傳統文化在強權統治下逐漸消失。在獅子鄉文物陳列館擔任規劃解說員,長時間研究南排灣族歷史與文化的何鳳美解釋:「日本人那時候不准辦(傳統祭典),一直到國民時期受到西方的信仰,基督教進來,慢慢大家覺得說做這樣的祭儀已經不重要,最後就是荒廢掉。」這樣的荒廢,他「以成功的案例」調侃說到「整個文化就被瓦解,很成功啦,那時候日本人把我們這邊瓦解的很成功,很成功的一個案例。」

 

嘉年華一般的收穫季

在營隊舉辦期間,正值丹路部落的歲時祭儀。獅子鄉的收穫季是四年前由鄉公所發起的新創設文化活動,舉辦方式為一年由鄉公所舉行全鄉性的祭儀活動,隔年回到各個部落自行辦理。今年獅子鄉以「到底!獅百獲Masalut系列活動」為名,由各村自行籌備,各部落在部落主席、頭人的討論下,規劃屬於自己部落的歲時祭儀活動。

8月12一大早,整齊排列的隊伍自活動中心綿延數十公尺,丹路村四個部落:上丹路、下丹路、新路、伊屯的族人,身著傳統服飾,在司儀的指揮下排隊入場。猶如園遊會的進場形式,是挪用鄉運經驗的結果。魚貫入場的族人身扛小米、芋頭、紅藜、香蕉等作物,作為收穫季中豐收的象徵。將作物放置於活動場地中心整齊排列後,屬於丹路村的收穫季才終於開始。

10排隊等待入場的丹路部落居民 (攝影/王章逸)

 

進場後,教會詩歌領唱打頭陣,後續是冗長的地方首長、官員致詞,接著由來自台北靈糧堂的志工帶領大家「詩歌帶動跳」。宛如健康操的帶動跳結束後,台上的歌手高唱原住民古調,所有人手牽手圍起舞圈,包含來自台北的客人,以祭品為圓心跳起大會舞。

歷時約半小時的大會舞不斷有人加入、有人脫隊,但加入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離去,原本龐大的舞團最後變成不到二十人的小型舞圈。人到哪裡去了呢?會場內,台上的歌手高唱歌謠,卻壓不下場外的嘈雜。會場外,各部落架起攤販,村民可以使用由主辦單位印製的餐劵換取食物。站在場邊看到這樣的場景,頓時間讓人有種參加園遊會的錯覺。

11原本偌大的舞圈,最後變成僅有二十餘位參加的人數 (攝影/王章逸)

 

12原本偌大的舞圈,最後變成僅有二十餘位參加的人數 (攝影/王章逸)

 

大會舞的結束並不是這個活動的終點。由四個部落派員參加削地瓜、小米脫穗、傳統刺繡、風味餐煮食、射箭等趣味競賽,參加的人老少皆有,為整個活動增加不少熱度。最後,整場活動就在歡愉的氣氛下,以參與者的大合照作結。

13歲時祭儀活動中的趣味競賽 (攝影/王章逸)

 

對母體文化的認同度,還沒有到那個地步

堅持傳統文化的人看到這樣一場嘉年華似的歲時祭儀,大概會跺腳高呼「非禮」。但這樣的安排,對沒有部落共同體概念的南排灣族部落而言,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。

關於部落族人參與歲時祭儀活動的狀況,丹路上部落的部落主席洪懷生表示:「辦這些活動大家的參與度都不是很高,不曉得是因為村長那方面跟村民之間的溝通沒有很好,還是說普遍大家參與度本來就不高」,為什麼呢?歲時祭儀是「近四年」才創立的「傳統」活動,上一次獅子鄉舉辦類似的活動,已經是三十年前。缺乏歷史作為依據,文化活動就少了著力點,也難怪族人對此並無熱情。

除此之外,當思想是將「經濟」擺在「文化」之前,族人參與活動時,想到的是會損失一天的工資,而非祭儀活動本身的文化內涵。何鳳美認為:「現在是同樂會、園遊會的型態,受到經濟主體這樣的概念,可能覺得用這樣的方式比較吸引人,因為這邊受到漢人的影響,所以有很多觀念,很少有互助機制啦,或者互助的概念已經不存在了。」「(他們)並不認為文化這種東西會帶給我什麼樣的經濟效益,無形的東西看不到,所以那個就是一種對母體文化的認同度,還沒有到那個地步」

少了文化的底蘊,以及歷史的脈絡,歲時祭儀雖然以文化為名,但終究能夠感受文化之實的人僅有少數。余孝謙這樣描述部落的歲時祭儀:「就是有活動,去參加,可能會拿到一些東西,可能會吃到東西,所以大家就會去,基本上是不知道有什麼意義,辦這個到底要幹嘛?」

14對於祭儀活動,余孝謙這樣描述:「基本上是不知道有什麼意義,辦這個到底要幹嘛?」 (攝影/王章逸)

 

將文化活動遊樂化,在這樣的狀況下是不得已的安排。承辦獅子鄉歲時祭儀活動的民政課課長田美惠,並不否認祭儀的走調「我們這邊,你就是出錢就是要讓我happy、happy」。但他仍寄予祭儀一定的文化期待,資訊流傳快速的現代,當獅子鄉的族人看到其他原民部落對文化的重視,會成為族人反思自身文化的刺激:「這個部分也會激發他們自己的意識,是希望說別人可以有,我們為什麼沒有?再加上公部門在這個區塊所做的努力,我相信我們的鄉民也會有自覺」

 

文化在哪裡?

祭儀與營隊同樣都在做文化的追尋,但要找到文化,並將文化深耕部落,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。

當他們嘗試找尋傳統,首先碰到的第一個難題是文化傳承的斷層。Muni詢問耆老過去的故事與文化,只獲得零散、各說各話的結果:「老人家他們也不確定,也不重視,所以他們很多東西都片刻片刻,我們要去把它拼湊起來,也怕就是沒有真實性」除此之外,有豐富田調經驗的何鳳美表示:「獅子鄉的老人家有一個很大的特點,老人家不輕易開口……有一些人習慣是不想講,那自然而然你不想講、不想講,就漸漸地淡忘」

再者,許多族人對文化的學習不感興趣,並非他們不重視文化,而是因為文化的難觸,造成對文化的無感。部落青年余孝謙就認為:「我自己是覺得,就是這個東西,我到底學了他要幹嘛?也不曉得,所以我就比較不care這塊。」

南排灣族文化的式微已成事實。營隊面臨的文化難題,還有變調祭儀的祭儀形式,都源自於南排灣的文化流失。面對這樣的流失,丹路青年以kitulu品格營,以及舉辦歲時祭儀,作為文化復振的嘗試。

在未來,kitulu營隊計畫朝向文化層面的教學,Muni表示:「我們之後有在想,kitulu以後會轉型,就轉型像泰武部落學校這樣,我們希望可以凝聚部落的老人家,他們就自己來說故事,就不是從我們口中說出來」。而Muni完成學業後,也會回到丹路國小擔任教職,繼續在部落深耕。

15未來Muni將會回到丹路國小執教,繼續深耕部落的文化 (攝影/王章逸)

 

公部門嘗試以祭儀作為文化重構的手段,「我相信我們的鄉民也會有自覺,所以我是很樂觀是說,這樣子的活動,應該會越來越好,變成是說回歸到我們問題的本質,還是以文化的復振作為最終及目標」田美惠說到。儘管過程仍有許多值得商議之處,但「我們也都是一步一腳印,試著做,然後也彼此找到,到底我們,這個部落的文化內涵還有多少,我們也是一邊做一邊在摸索這樣子。」何鳳美表示。

文化在哪裡?對相對較為漢化的原住民而言,尋找傳統文化是一條沒有路的路。

相信他們已經在路上。

 

[1] Kitulu為學習之意

[2] madjaljun與pasiav分別為慷慨與知足之意